刘锟:六合之外 俯观万物更迭
佛经云,未曾有一事,不被无常吞。当一座座熟悉的建筑逐次消亡,面对陌生的疏离感,刘锟将繁盛与衰败、过去与现实叠加在一起,全部呈现在他的新作之中。阴霾后的北京碧空如洗,阳光落在798的一个咖啡厅外,他说“这个世界是虚无的,一切都是幻象,坐在这里就是彼此的幻象。”
文/滕黎
刘锟
经历|绘画是一种超语言
刘锟作品
1972年,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纪录片《中国》,当时刘锟正在北京上幼儿园。三十年之后,他从片中的特写镜头看到了自己,绘画班里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。恍惚间时空穿越,他成为了历史中的人。从小刘锟就喜欢运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,他颇为自豪的说,“绘画是一种超语言,文学有时候还需要描述和转换,而绘画是人类共通的语言,任何人站在绘画面前不需要翻译。”
刘锟在北京土生土长,对于这座城市有着非常敏锐的感知能力。他注重身边的生活,喜欢画熟悉的事物,当西红柿切开之后,那种水晶晶的感觉很吸引他。他说画画就跟谈恋爱似的,首先是感觉,然后再赋予它意义。他认为每天的经历就是生活,不需要特地去农村体验再回来进行创作。但是他的工作与生活并不在同一个地方,离开再进去会感觉陌生。他坦言,“如果长期待在一个地方就会麻木,分辨不出哪张画得好了。”这种陌生感很重要,让他的感觉清晰。
刘锟的画并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,加上了时间性,有种四维的观念。这与他极端的经历有关,他所上过的幼儿园、小学、中学、高中,所有的学校逐一被拆、不复存在,致使他有非常强烈的触动。站在学校的旧址面前,他不知身在何处。当情绪无法承载之时,一句“崩溃的是大多数”让他迅速清醒。纵观这个社会也处于急剧转变之中,城市景观的更迭、空间的变幻实际上也是人生的转变。后来他发觉对一个地方的留恋只是一种小情绪,因为人们渴求永恒的状态。但是站在历史的高度,或者超出地球的角度来看,一切如此正常。
展览|脱离出来的观察者
《观·像——刘锟作品展》展厅
刘锟第一次办画展在1996年,当时以人物画为主,如今已是二十年弹指间。前段时日在“观·像”画展中,他就像是一个脱离而出的观察者,处于洞悉的状态。伴随他成长目睹过太多的拆拆建建,于是这次他的装置作品采用了宋庄的建筑废料,如钢筋混凝土,镶有瓷砖的石头等。借用枯山水的形式,将盛景与废墟一起进行创作,来展现一个园林景观。枯山水本身并非制作的景观,它常与禅学相关,运用隐喻和顿悟,对空与有、虚与实作出心灵的观照,以此立意让人有所启发。实际上这也是一个生命的过程,人的生命由生到死,世间的事物也是从无到有,从盛景变废墟,循环往复。
人物置于空阔的背景之下,是他之前作品的主要风格。而最近的作品主体异常凸显,走的是一个极致的路线。他说,“想突破一件事情的时候,就想做得更狠一点,是跟过去的一个反动。”新作品的题材选择了蔬果与风景,他想回归到刚开始学画的状态。但是重新面对的时候,“我”已经不一样,思考方式转变了。最初是为了画而创作,现在更多注重主观的表达,所以呈现出的姿态也不同以往,其实想的还是有关人的问题。
儿时的刘锟在发烧的时候会反复梦见一个框,无限变大又收缩无限小,直至内心无法承受。于是他开始琢磨极大和极小的事情,实际上它们在某个时刻是相通的。当他提起画笔的时候就进入了创作状态,无论他的绘画风格如何转变,实际上并没有太脱离自己。画如其人,自我痕迹无法遮盖,每一幅作品都是自画像。
思考|我们并没有超越先哲
刘锟作品
刘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,但是认同佛教所说的诸多观点。他认为这类似于东方哲学,并在不经意间流露于作品之中,正如他常说的那句“最新鲜的时候开始腐烂。”
尽管科技近百年来高速发展,但是基本的哲学命题始终没有太多的改变。他说人并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行关于人生的思考。如果是的话,应该会思考更高深的问题,但是我们并没有超越先哲们的思考,还是被同样的问题困惑着。他说每个人的情绪相差不大,而且每个人的思考就是全世界的思考,都在面临生老病死与孤独。
他说“当好与坏在心中非常明确的时候,就会有非常强烈的好坏意识。但是当站在更高的维度上看,好与坏逐渐难以分清。”其实关于国家的形成,对与错也不是那么的重要。这个世界来回的变动,很多文明也会消失。如果身体是一个宇宙,那么一个文明的兴亡,统治的兴衰,都是身上的一个小包。刘锟之前对城市景观与建筑会有强烈的批评,认为古代建造得更好,而现在的属于同质化。而当他再一次站在六合之外,俯观万物更迭,所有的变化不过是一种表象。
时代|每一代都是一个轮回
1915年北京七见
正如环境在变,但是刘锟认为每一代人都颇为相似。过去我们用鸿雁传书,给远方的人表达感情。那么我们现在用微信,内容并没有改变。不管转变什么语式,还是传达同样的事情。随着技术的进步,也只是传递时间的快慢而已。至于每一代人面对的精神困境,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。
刘锟在看民国时期大学士的老照片时,发现过去跟现在认识的某类人非常相像,一些人的面孔可以归类。如果把这些人的衣服和背景相交换,就如同穿越剧一般,他会强烈的感觉到这些人似曾相识。于是刘锟拍了一组老照片,他穿上长衫会有种很老朽的劲儿,实际上放在当时也合理。这与绘画也有相通之处。
时至中年,如一曲久违的天籁,沉静而悠远。对于艺术家的身份,刘锟认为不过是被基因选中而已。他张开所有的毛孔去接纳新鲜事物,却很少强调自我,以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审视着所经历的一切。过了不惑之年,他已真切明了“有所为而有所不为”。临别之时,刘锟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感叹,北京有时候也是挺可爱的。
对话刘锟:
当代艺术的理解
刘锟作品
记者:对于艺术作品中的美感是普遍的认知,但是在当代艺术中频频出现怪诞的现象,那么您是如何理解的呢?
刘锟:关于艺术的解释,英文是art,中文是美术。如果把art翻译成美术的话,是最初翻译的一个误解,或者说是翻窄了。艺术中的美感是众多感知中的一个,其中还有痛、恶等等。其实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经常也能看到充满血腥的悲剧色彩。所以如果认同艺术是感觉感知的话,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
如果这个共识的前提没建立起来,我们所有的谈话都不在一个频道里。如果这个不承认的话,还在美术的圈子里转,那么当代艺术没法谈。实际上艺术的内容很宽泛,当代艺术中的这些现象也可以解释。只有这样才能理解杜尚为什么会把小便池签了名,放在艺术馆里,我们把这个视为一个经典。
记者:中国传统绘画中也有画丑的题材,比如钟馗、鬼怪之类的。
刘锟:其实这还是在谈美感,因为美的标准是不一样的。你觉得黑的不好,我觉得黑的挺好。
而我身上也逃不出对美的感受,让我画特别恶的东西,还需要再学习。我从小生活比较安逸,所以不会出现特别血腥暴利的作品。但是我能理解当代艺术的现象,存在即合理。
记者:那么对当代艺术应该怎么去评定?
刘锟:艺术发展到如今门槛越来越高,对观众的要求也更高。当代艺术可能需要更加的专业化,在杜尚之后,要看一幅作品需要了解它的来龙去脉。要知道杜尚前后出现了什么。这个作品为什么是这样的。当代艺术走到现在越来越成熟,越来越理性化。
我们又丧失了最初的激动,但事实上现状就是如此,事物发展到了这一步开始更多的理论化。如果完全不了解艺术,不了解其中的过程,那么看当代艺术确实会困惑。
摄影中的表达
刘锟作品 通州旅馆附属医院
记者:您拍了一组通州旅馆的照片,灵感来源于什么?
刘锟:这一组通州旅馆的照片,是一些日常但是奇怪的景象。灵感来源于《加州旅馆》这首歌。我喜欢里面的歌词“你想什么时候结帐都可以,但你永远无法离去”,描述了天堂和地狱的关系。刚开始我只是拍了旅馆的外景,后来说通州是通利福尼亚州,跟加州旅馆有点相通的地方,都是游离和生存。而我的工作室在那里,每天都会过去,实际上也是生存空间的一个隐喻。我还拍了很多人物的照片,将来会做一个通州旅馆影像的展览。
在创作的时候,不用强调是油画、水墨画,还是摄影。过去都会惯性,对作品有个限定。其实手法是为内容服务的,只要觉得这个方式合适。有时候我就想喊那么一嗓子,也许跟前人喊得不太一样。生命有限,该喊就喊吧。
记者:您曾经专门学过大画幅摄影,那么到了手机时代,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?
刘锟:过去拍照片还要测光之类的,现在手机一按就很好,这会让搞当代摄影的恐慌。如果人人都是摄影家了之后,那么专业摄影家能干什么?技术问题解决之后,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要拍什么?怎么拍?
大多数的摄影无非是合影自拍,谈不上艺术的高度。那么作为一个创作者,用同样的工具,能拍出什么样的效果。要视野更广阔,这是应该做的事,而不是纠结于什么技巧,不是说技巧不重要,而是说技巧为内容服务的。一个摄影作品,最后不是以技术取胜。
记者:相机后面的头才是最重要的。
刘锟:当然如果技术与内容都好,是最好了。如果非要舍,就舍掉技术。前一段时间有一个捷克的老头去世之后,从他的工作室中发现了很多模糊的作品。他有个名言就是如果你想拍得出人头地,那么就要拍的比别人更差一点。至少艺术给了他另外一种可能,这是人类的智慧,让所有的事情都有希望。
所以不一定所有的目标都是一致的,走一个反方向也很有意思,像考级似的不一定见得好。我觉得这种意外是人生的乐趣,也是学艺术的乐趣,否则太乏味了。我有点反叛但不是太激烈。对制度是有抵触的,我会选择不参加这个游戏。在道德准则上,我遵守不作恶。其他游戏的规则是自己定,这样活得比较自在。就像崔健的歌词,我们不再是棋子,走着别人画的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