逸与拙的变奏:唐昌虎书法略论
刘正成
刘墨君为2004年版《唐昌虎书法集》作序时,拈出一个“逸”字以论其书,我很赞同。而我这里用一个“逸”字,非指其“字逸”,而指其“人逸”。
他的简介上第一项书法记录是“入选第二届全国行草书大展”,其草书作品获三等奖。这届展览是2003年举办的,坦率地说,这届展览的评审委员会的主任和某些评委水平不太令人信服,但也评出了王金泉、张卫东、陈海良、赵社英、胡紫桂这些好手。尤其要注意的是,当时中国书协领导已偏向于从经济收入着眼办展,但一年的“国展”数目仍在10个左右,这跟今年“国展”已攀升至25个相比,这二届行草展“水平”中的“水”还是营养价值浓一些。不过,我说到这里,有必要强调的是唐昌虎先生这次获奖在我眼中的意义却是另外两点:一,大器晚成;二,用作品说话。唐先生获奖这年已快60岁了,这比当时中国书协办的首届“兰亭奖”山东齐鲁石化那个一等奖获得者的陈姓女工几乎要长40岁,在这“后生可畏”的年代,唐老先生确实成名很晚。再者,他的学生唐书安也早已先他而知名京城了。唐先生长我两岁,还算是同龄人,又是四川老鄊。可是,多年来但闻其声,不见其人!我调中国书协工作至今已快三十年,每年也都回四川,却没有一次与唐先生谋面的机会,真堪称大隐于市者也!在今天这个艺术和商业竞争空前绝后的年代,不混个人熟也要混个脸熟!唐先生闭门写字,然后投稿参展,也不出门混个人熟面熟,按袁宏道评徐渭的说法,是“人奇于字”,或者说是“人逸于字”。正是这种“闭门造车”,在“象牙塔”里修炼的功夫,心无旁骛,不随人俯仰三天两头追风变花样,才真正保持了“一意孤行”的创作模式,稳定而深化。刘墨君引张怀瓘《书议》释“逸品”云:“囊括万珠,裁成一相。或寄以驰骋之志,或托以散郁结之怀,虽至贵不能抑其高,虽妙算而不能测其力。是以无相之相,同自然之功;物类其形,得造化之理。”可谓传神。“常随山云作眼观,不以物己逐世流。”这是唐先生的夫子自道,他几十年如一日浸淫于今天这个“花样年华”,其人其书有此“逸气”,又何难哉!
“逸”者,有飘逸、散逸之分。董其昌称飘逸而文,唐昌虎可称散逸而野。我把这“散逸而野”称为“拙”。“拙”者,傅山所谓“宁拙勿巧”之“拙”也。唐先生的草书字字独立,无牵丝萦带,近于章草,但又与严格意义上的章草有很大不同,这不同点即在去除了章草的燕尾。章草自传索靖《出师颂》以后,尤其北宋《淳化阁帖》所刻入的汉晋人草书多是有燕尾的章草,于是,一千多年来的章草就形成了一个燕尾肥硕的模式。更由于元代掀起复古风潮,以赵孟頫为首的书法家均作章草,也沿用了这个燕尾模式,其影响及于明、清和近现代。但自上世纪初“流沙坠简”出,沈曾植、王蘧常等引汉简草书入章草,一举颠复了一千多年章草燕尾模式。现代书家写章草,逐渐近于西晋陆机《平复帖》,而弃去赵孟頫《急就章》的飘逸和流丽,我把这称为“破体书”。唐昌虎草书在这个潮流之下,进一步从笔法上变通,绝去章草的隶意,而纯用篆笔中锋行之,则更近于怀素小草《千字文》。笔者在翻阅唐先生2004年和2009年先后出版的作品集后,又发现了一个变化,即用飞白书的笔法引入章草的体式,形成了新的格局。所谓“飞白书”,亦称“草篆”。传说蔡邕到皇家藏书的鸿都门送文章,他在等待被接见时,看到门外工匠在用扫把蘸石灰刷墙,常常每一刷下去,白道里有些地方透出墙皮来。籍此,蔡邕回到家不断练习,独创了黑色中隐隐露白的笔道,即“飞白书”。《书史会要》载:“(唐)太宗善飞白,笔力遒劲,尤为一时之绝。。”其后,“飞白书”的高潮在北宋。但是,唐以后作“飞白书”者,均归宗于王献之,因为王献之改变其父王羲之的草法,变字字独立的小草为连绵书写的大草,这种连绵书写容易因墨渴而成枯笔。
北宋黄伯思称“取其若丝发处谓之白,其势飞举谓之飞。”今人将书画的干枯笔触部分泛称为“飞白”。东汉文学家兼书法家蔡邕的墨迹未见,其飞白书什么样子只能靠想象。但黄伯思的归纳还是清楚的,尤其对“飞”的描述。然而,唐先生与人不同之处,则是以渴笔作章草拙瘦而不飞,这与王蘧常先生以篆笔作章草凝重而肥大异其趣。他2009年作品集中有一幅扇面《南无阿弥陀佛》,几乎纯用渴笔写出,从墨法上更施轻重变化,其朴拙之境界尤为彰显,我把这称之为“散逸”。在同一作品集中的一件担当诗草书卷,把散逸的境界表现得尤为精采。当代人作草书手卷多取张旭、黄庭坚法,在疏密聚散上做文章,以得视觉冲击力。唐先生反其道而行之,不取布白之势,而用笔法之奇,寻求视觉审美的持续渗透力。这件手卷倘若置于展厅,在人头攒动而轰闹的开幕式效应中也许悄然无闻,但若置之轩窗把玩,其笔法与墨法的悄然多变,则可能引人入胜妙趣迭生。在今天这个碑学盛行帖学式微的年代,这是一种积之千年的文人书写的帖学精神传统所在。众人追求“势”,而我独追求“韵”,“逸”出人群之外,如康有为所称而未得的“瑶岛散仙”境界,这就是我所获得的唐昌虎草书“散逸”的审美认知。
唐书安君嘱我为乃师作评,足见不忘师恩,而某所评这是否合乎唐先生之心,他日如有缘与唐先生谋面,再当面就教可也。
癸巳仲秋于泥龟梦蝶堂上
(此文系刘正成先生为唐昌虎新作《从心集——唐昌虎书法篆刻》(四川出版集团 四川美术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)序言)